清代藏书家陈鳣资源库

陈鸿森《清代海宁学术丰碑 ——陈鳣其人其学述要》

柴主任、镇西主任,各位先进同好,大家早。很高兴有这个机会,与各位认识,并向诸位本地学者请益。去年七月,我第一次来到海宁,亲身领略了这个文献之邦浓厚的人文底蕴。我的研究涉及多个清代海宁学者,本来应该早早到访,寻访诸贤遗迹旧踪,但因过去和海宁这边并无任何渊源,乏人引介,一直以未能亲履斯土为憾。直到去年夏天,才偕复旦大学王亮教授到贵地访书,得以和史志办柴主任、镇西主任、海宁图书馆王丽霞、陆子康两位馆长,以及虞坤林兄等本地贤达认识,此后书札往返,这才与海宁这块土地有了直接、具体的联系。

我和海宁虽无渊源,但却有宿缘。我辑了十几家乾嘉学者的遗文佚诗,其中,我发表的第一篇辑佚之作,是1988年《陈鳣简庄遗文辑存》;我编了十几个乾嘉学人年谱,而第一个年谱,是1993年发表的《陈鳣年谱》。我的陈鳣研究,完全是不期然而然的,古人所说的“如磁之引针,琥珀之拾芥”,这大概就是一种宿缘。由于研究陈鳣,我同时认识了周春、周广业、吴骞等几位与陈鳣时相过从的海宁学者;由于常翻阅《海昌艺文志》,又留意到管庭芬与蒋光煦等人。我历年发表的专文,与清代海宁学者有关的有:

1.《陈鳣简庄遗文辑存》,1988年,《大陆杂志》76卷第3期,11-20页。

2.《陈鳣年谱》,1993年,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》62本第1分,149-224页。

3.《陈鳣简庄遗文续辑》,2002年,《书目季刊》35卷第4期,4157

4.《陈鳣事迹辨正》,2006年,上海社会科学院《传统中国研究集刊》创刊号(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),324333

5.《周春遗文小集》,2012年,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《中国文哲研究通讯》22卷第4127184(与潘姸艳合

6.《陈鳣简庄诗文钞拾补》,2013年,《书目季刊》46卷第4期,77-109页。

目下正在增订、待刊的有:《周广业年谱》、《周广业蓬庐遗文辑存》、《吴骞愚谷遗文辑存》和《管庭芬渟溪遗文辑存》等。

虽说和海宁有某种宿缘,但我从没想到,有一天我竟然在海宁本地演讲陈鳣其人事迹,真是班门弄斧。我下面的报告恐怕有不少谬误之处,还请在座各位多多指正。我的报告想“略人所详,详人所略”,一般习知的陈鳣事迹,我不拟多谈,我的报告想重点谈一些过去学者较少触及的问题,藉此抛砖引玉,促使浙江学者重新认识陈鳣其人,进而更全面、更深入的研究陈鳣总体的学术业绩,重估他在乾嘉学术史的地位,这是我区区一番心意。

 

陈鳣(1753-1817),字仲鱼,号河庄,又号简庄,是乾嘉时期浙江著名的藏书家,曾和本地学者吴骞,以及苏州著名藏书家黄丕烈等时相过从,遇罕见之书或宋元佳刻,即互相钞传,赏疑析奇,现在大陆各地图书馆尚存有不少他钞传、校勘之书。他著有一本《经籍跋文》,著录了他所藏、所校的宋元版经史要籍,书仅十九篇,份量不大,却是版本学上极知名的著作,多次重刻。但他绝不仅仅是个藏书家而已,在民国初年王国维盛名远播天下之前,他是清代海宁地区最受学术社群重视的一位学者。嘉庆元年,举孝廉方正,阮元称赞他是“浙西诸生中经学最深者”,与江苏钱大昭、安徽程瑶田三人才学鼎足并称。根据我的考证,他的著作多达六十馀种,可说著书满家,尤深于经诂小学,跻身当时主流学者之列。

陈鳣其人,貌清癯,美鬚髯。半生奔走衣食,却不废著述;晚年曾营果园于紫薇山西麓,中有向山阁,藏书十万卷,晨夕著书、校勘其中。去年我访书海宁时,虞坤林兄曾带我到果园旧址,可惜遗迹已荡然无存,只能对着紫薇山遥想当年。陈鳣身后并没有《行述》、《墓志》流传,以上所述陈鳣事迹,主要见于《海昌备志》卷十七本传及《清史列传》卷六十九《陈鳣传》。一般所习知的陈鳣生平事迹,大多不出于文集和这两篇传记所载。陈鳣平居何以为生?在陈鳣的传记数据和清人笔记中几乎未见谈及。

陈鳣出身海宁陈家,但出生时家已中落。其父陈璘,号谿斋,半生客游在外,乾隆四十年前后中风,从津门返里;五十二年,病卒于家。这年陈鳣三十五岁,正客游京师。陈鳣早年以教读为生,根据我的考证,乾隆四十六年(1781)至五十一年(1786)间,他馆于海盐武原镇倪氏六十四砚斋,藉其藏书,学问得以日益精进。乾隆四十七年,他三十岁时,已著成《诗人考》三卷,并辑录《孝经郑注》一卷,这是清人最早辑佚《孝经郑注》的专著。

嘉庆元年,陈鳣被浙江学政阮元举荐为孝廉方正,赏六品衔。嘉庆三年,中式举人。其后,嘉庆四年、六年、七年、十三年,四次参加礼部试,皆未被录取。陈鳣堂侄陈其元的《庸闲斋笔记》卷一、陈赓笙《海宁渤海陈氏宗谱》卷二十六本传都说他“六上春官”,但根据我《陈鳣年谱》增订本考证,嘉庆十年乙丑科、十四年己巳恩科、十六年辛未科,他皆在苏杭,未北上赴试,陈其元《笔记》显然误记,而《宗谱》又沿袭其误。管元耀编的《海昌观》卷四十一,收有一篇陈鳣嘉庆二十一年所撰《海宁州粤贤堂记》,文末署衔“戊午科举人,拣选知县陈鳣撰”。按乾隆十七年规定,举人会试正科四科未获录取者,可参加吏部拣选,称为“大挑”;嘉庆五年改为正科三科。大挑六年一次,一等以知县用,二等以学正、教谕用。陈鳣应曾参加大挑,考了一等,候选知县。但嘉庆十三年陈鳣已五十六岁,淡于仕宦,所以未再赴吏部铨选。他以举人终其身,终生并未任官,那么,除早年教读之外,他何以为生?嘉庆十二年,段玉裁曾为陈鳣文集《简庄缀文》作序,序中谈到:

壬子、癸丑(乾隆五十七、八年)间,余始侨居苏之阊门外。……仲鱼十馀年间为人作计,常往来扬、镇、常、苏数郡间。每岁亦必相见数四,见则各言所学,互相赏奇析疑,朋友之至乐也。

这里的“为人作计”,应该是为人管理家业,但馆于谁家,过去并不清楚。近年我看到陈鳣弟子查元偁的《臶斋文存》,其中有一篇《陈河庄先生诗集序》,说到:

元偁未弱冠,执贽于先生。……先生通今古,又娴筹筴,先比部公重其才品,请庀家事,授馆几三十年。集中所称乘津逮舫,往来苏、扬间,及石泉古舍诸作,皆是也。

查元偁是海宁人,查世倓(号澹馀、讱堂)之子,嘉庆十三年进士,官贵州道监察御史,历署户、礼、兵、刑四科给事中,《海宁查氏族谱》卷四有传。查世倓曾官刑部福建司郎中,在官两年,即乞终养。据查元偁说,陈鳣因长于策算,其父因聘他掌管家业,司理会计,将近三十年,因此常往来苏州、常州、镇江、扬州等地。因为经常往来各地,多见古籍善本及古器玩等,大概也作点收藏、转卖,赚点利润以购书,吴骞有不少藏品即由陈鳣于各地购得。

陈鳣其人甚好相处,我读乾嘉学者著作,从未见有批评其为人的。从文集和《经籍跋文》中,倒可看到他的真诚宽厚。陈鳣《宋本周易集解跋》曾记:

考毛扆斧季《汲古阁秘书目》以此居首,注云“宋版,影钞”,定价银五两。……嘉庆十一年十月,吴阊陶氏五柳居书肆持以相视,索直十两。余正拟购得,黄君荛圃已先知之,急遣人来,携首册而去。未几,荛圃卧病,然犹持书不释。余欲其速愈也,因让之,乃竟如其直买之,病果起,遂以香枏制椟而藏。是冬除夕祭书,此其首列。次年,余借校未毕,将赴试礼部,闻荛圃不赴,请以二十金易书于余,而彼有难色,且恐余身历宦途,它日归取或难,竟促归,荛圃为跋于后。及余罢举言旋,复借校竣,直至残腊方还,爱书之念,犹然耿耿。越二年,余将自吴返里,荛圃适有所需,乃以三十金购之,较汲古原价已加五倍。然斧季固云“精钞之书,每本有费四两之外者,今不敢多开,所谓裁衣不值缎子价也”,则此三十金似不为过。余故终感良友之能遂厥初心。

陈鳣曾由当时著名古书铺五柳居见到汲古阁旧钞影宋本《周易集解》,正拟购买,黄丕烈事先得到消息,派人取走首册。不久,黄氏卧病,仍悬念此书,陈鳣为了让他尽快痊愈,便将此书相让。其后陈鳣曾经借校、求购,黄氏不肯出让。两年后,黄丕烈急需用钱,陈鳣才如愿购得此书,但价格较黄丕烈当初购入时所花的十两,增加了两倍。陈鳣未多计较,仍觉得“此三十金似不为过”,“终感良友之能遂厥初心”。再看陈鳣嘉庆十年所撰《元本后汉书跋》:

今岁正月,鳣从武林得元本《汉书》,携之中吴别业。吾友黄君荛圃过而见之,云:“家藏有元本《后汉书》,当以持赠。”越数日,冒雨载书而来。欣然受读,楮墨精良,实胜《前汉书》远甚。

这里说黄丕烈以元本《后汉书》相赠,但实际情况,黄丕烈跋文曾记之:

余向在京师收得前、后《汉》正统本,甚为宝爱。后因旅囊空匮,欲商诸仲鱼,慨然以几十金相易。而书魔故态,仍复固留未予,带诸南归,心甚怏怏。及归,而又为一友人豪夺而去。顷仲鱼得大德本《汉书》,问及前所欲易书,余无以应,因检旧藏大德本《后汉书》赠之。此书书友携来,余未知贵重,不过以几金相易,而仲鱼展阅之下,颇得其佳处,作为跋语表之,非特书之幸,亦余之幸也。

嘉庆六年正月,两人相偕入都会试,黄丕烈于琉璃厂书肆购得不少珍稀善本,后因旅费不足,与陈鳣商之,陈氏慷慨地以数十金向他购买正统本前后《汉书》。但黄丕烈迟迟未将书交予陈鳣,反而携带南归。等次年陈鳣由京中归来,黄氏已将此二书高价转售他人。因陈鳣问及,黄丕烈无以回应,故以元本《后汉书》让之,以抵前债。这元本《后汉书》黄氏仅以几金购得,跟陈鳣京中所付的数十金相比,实不相值。这段得书原委,陈鳣跋中隐讳不言,对黄丕烈的失信好利,更只字未提。

从这些材料,我们可以看到,陈鳣为人厚道,对朋友诚恳相待,不斤斤计较。另外,从朝鲜友人的记载,也可看到他纯真、质直的一面。

嘉庆六年,陈鳣第二度上京会试。这年四月,朝鲜使臣朴齐家奉命赴燕京,此行有一重要目的,即为了访购朱子书善本。随员中有一通译名柳得恭,字蕙风,与朴齐家交好,早在乾隆五十五年,柳氏曾作为副使随员,入京进贺,此为柳氏二度入京。陈鳣与朴、柳二人相遇于北京琉璃厂书肆,一见如故,虽言语不通,但各用笔谈,极相投契。朴氏赠以高丽纸、折扇、野笠、药丸等;陈鳣赋诗四章报谢,并自书楹联,及以碑帖和自著《论语古训》一书答谢。不久,朴齐家也以所著《贞蕤稿略》回赠,一时传为艺林佳话。后来,京中友人校刻朴氏《稿略》,陈鳣还为此书作序,序文收在《简庄文钞》卷二。

柳得恭在北京时,与陈鳣颇多往来,他们的对话资料,收在柳得恭《燕台再游录》。书中陈鳣条所记,颇可见出他纯真、直言不讳的性格,很有意思。我节录一段,与大家分享:

与仲鱼问答多用汉言,或有谈草,横书竖书,模糊不可辨,大略如此。纪晓岚云:“近来风气趋《尔雅》、《说文》一派,仲鱼盖其雄也。”余所答或中其意,则大欢乐之。连日约会于五柳居,余曰:“公喜从远人游,恐惹人怪。”仲鱼大笑曰:“其实无妨,尔我皆东夷也。莱夷、淮夷、徐夷,皆古之东夷也。”借余笠及唐巾氅衣着之,关门曳履徐步曰:“乐哉。”

川楚匪乱,仲鱼却不讳,座无他人时,书示曰:“天下将大乱矣。”余曰:“吾是海外人,于我何关?”仲鱼曰:“浙省乱,则贵处何如?”余曰:“此则可忧,浙与我隔一海故耳。未知浙省亦有变否?”仲鱼曰:“去年海寇作梗,抚台阮公击破之,然至今海面未靖,各处海防甚严。”余曰:“阮公庚戌年中一晤,亦见其《车制考》,乃能办贼,可谓文武全才。”仲鱼曰:“此吾座师,有石刻小像,吾作赞,当奉示。”余曰:“海寇是何等寇?”仲鱼曰:“皆渔户也。”仲鱼又曰:“蒙古郡王拉旺多尔济上书请讨楚匪,朝廷不许,此事何如?”余曰:“此事不许,似得体。”仲鱼默然久之,曰:“吾可作管幼安,有容我者乎?”余曰:“今讨贼剿抚二局果何居?”仲鱼曰:“非剿非抚,彼此支吾而已。”余曰:“大学士庆桂何如?”答:“何足道。”问:“刘墉何如?”答:“墉者庸也。”问:“孰为用事者?”答:“宗人府、衙门、第三亲王也。”仲鱼示其所述《论语古训》十卷,悉引异本,以至于高丽本及日本之足利本、山井鼎《七经考异》,博则博矣,或有未安处。

陈鳣不避讳与外国人交往,曾借柳氏台笠和唐巾氅衣,穿戴在身上,关起门来,学着朝鲜人“曳履徐步”的样子。我们似乎可以想象,他手抚长髯,大呼“乐哉”的天真模样。他与柳得恭谈到当时四川、湖北的白莲教之变,以及对朝中大臣平庸无能的批评,皆直言无讳。还戏称浙江与朝鲜古代皆属东夷,以夷人自居。过去学者常批评乾嘉学人畏惧文字狱,逃避于故纸堆中,远离现实。但我们从柳得恭的描述,看到的陈鳣,却是忧心时局,预言“天下将大乱”。白莲教之乱虽一时未祸及东南,但咸丰十年秋,太平军攻陷海宁,大肆焚掠,蒋光煦别下斋“所贮秘籍、名画、法帖、金石等皆归劫灰”;即海宁硖川一地,“横死者数百人,掠去妇女壮丁不能胜算”。陈鳣幸而未身罹其祸。但由渔户被激而为海寇,民变四起,清朝覆亡之兆已见。这些生动的记述,可以看出陈鳣在学问之外,诚恳、率直的“人间相”。

 

前面提到柳得恭在《燕台再游录》中曾引及纪晓岚一段话:“近来风气趋《尔雅》、《说文》一派,仲鱼盖其雄也。”另外,柳氏《冷斋集》也有一首题咏陈鳣才学的诗:

考古家分讲学家,迩来风气变中华。《说文》、《尔雅》休开口,陈仲鱼来诵不差。(元注:纪晓岚云:“迩来风气趋《尔雅》、《说文》一派,余见仲鱼盖其最用力者也。”)

所谓“迩来风气趋《尔雅》、《说文》一派”,乾隆中叶以来,汉学考据之说蔚兴,“家家许郑”,陈鳣应该是这个学术潮流的前沿人物。从柳氏这首诗看来,陈鳣大概《尔雅》、《说文》皆能成诵,他的小学造诣,当时显然颇具声名。但纪晓岚所谓“仲鱼盖其雄”,这个评价,当今学者可能会有疑义。众所周知,清代《说文》学的顶峰是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;但陈鳣也是《说文》学一大家,今天恐怕知道者不多。纪晓岚博闻多识,曾总纂《四库总目提要》,于古今学术短长得失,洞若观火;他对当代学者学问浅深,亦自有一番权衡,他于人不轻许可,相信他对陈鳣这个评价,绝非虚誉。现在一般学者眼中的陈鳣,毋宁是以浙江藏书家知名;他的著作,大家所熟悉的,只是薄薄一册《经籍跋文》。但他一生最重要的著作《说文正义》,可说是半生心力所荟萃,可惜此书身后不传,他的《说文》学成就,也就逐渐湮霾无闻。纪晓岚的评语,恰好可让我们钩稽一段被湮霾的学术史实。这首先牵涉到段玉裁《说文注》的撰著年代,根据段玉裁自述:

始为《说文解字读》五百四十卷,既乃櫽桰之成此注,发轫于乾隆丙申(四十一年),落成于嘉庆丁卯(十二年)。

这里段氏只含混地说,他注《说文》之前,先编有一个五百四十卷的《说文解字读》长编,然后在这长编的基础上櫽桰成《说文注》,这工作发轫于乾隆四十一年,全书于嘉庆十二年告成,段氏文中并没有清楚说明《说文注》具体创稿之年。这是《段注》全书告成后的追述之语,其中有些话不尽实在,这牵涉到《段注》与同时江南学术圈的一些纠葛,我有专文详细讨论,这里暂不细表。过去学者多依据段玉裁自述之语,认为《段注》创稿于乾隆四十年代。但我们看段氏《与刘端临第九书》:

弟近日于《说文》,知属辞简炼之难;考核于素者,则固不误者多也。“禂”字下小徐引《诗》“是禡是禂”,大徐乃入之许君正文;《尔雅》及杜子春引《诗》皆作“既伯既祷”也。刘春浦之覼缕,乃徒多事耳,故知读书最难是得善本也。“卟”字下引《书》“卟疑”、“禜”字引《记》“雩禜”,其误正同。大约示部既成,义例便可定。

这信里段氏谈到“大约示部既成,义例便可定”。我们知道,《说文》分五百四十部,第一部是一部,上部第二,示部第三。信中说“示部既成,义例便可定”,可知这信应该是段氏开始注《说文》时所写,因方为《说文注》,所以近日始知“属辞简炼之难”;而“考核于素者”,则指北京国家图书馆所藏的《说文解字读》,它是段氏历年考证、辨正《说文》文字传讹之作,其中所考,“则固不误者多”。这信虽没署书写年月,但下文谈到“东原师《集》已刻成,费而不直,俟刷印后再奉送海内同志”,段玉裁于乾隆五十七年夏间刻《东原文集》,八月刻成,那么,这信应是五十七年秋所撰。据此可以推知,段氏开始注《说文》,应在乾隆五十七年夏秋间。

因为过去学者从未具体考证《段注》创稿之年,所以清代小学史上长期存在一个迷误。我们知道,段玉裁《说文注》和王念孙《广雅疏证》,是清代文字训诂学的双峰,世称“段王之学”。《广雅》是三国时魏人张揖所著,是增广补充《尔雅》之不备,所以以“广”名书,在传统训诂学史上,原算不上很重要的著作。但正像《水经》因郦道元的注,而成为研究历史地理、水利沿革、风土旧迹的名著;《广雅》也因王念孙的《疏证》,而成为训诂学名著,其书除对《广雅》进行精审的校订、疏通考证外,更藉张书而揭示语源、音义相通之理,所以阮元称其书:“此乃藉张揖之书以纳诸说,实多张揖所未及知者。”这里有一个问题,王念孙既是清代音声训诂学的巨擘,他欲为古小学字书作疏证,何以不选择经典性著作,而偏偏选择《广雅》?关于此,阮元为王念孙撰《墓志》时曾述及:

先生初从东原戴氏受声音文字训诂,遂通《尔雅》、《说文》,皆有撰述矣。继而馀姚邵学士晋涵为《尔雅疏》、金坛段进士玉裁为《说文注》,先生遂不再为之,综其经学,纳入《广雅》,撰《广雅疏证》二十三卷。

原来,乾隆四十年时,邵晋涵始撰《尔雅正义》,十年而告成。当时学者一致认为,邵氏《尔雅正义》要比宋代邢昺《尔雅疏》高明,段玉裁说:“《尔雅正义》高于邢氏万万,此有目所共见”;阮元撰《南江邵氏遗书序》称赞邵书不仅“远胜邢书”,还“可以立于学官”。邵晋涵的成就,引起当时第一流学者纷纷仿效。此前戴震已有《方言补注》;阮元认为,王念孙原先有意注《说文》,因段玉裁已注之在先,只好退而求其次,改疏证《广雅》。这个说法长期以来为学者所传述。但我们刚才已考证,段玉裁开始注《说文》在乾隆五十七年夏秋间;而王念孙疏证《广雅》,据我考证,始于乾隆五十三年八月,嘉庆元年告成。可见王念孙疏证《广雅》,远在段氏注《说文》之前;且王念孙认识段玉裁在乾隆五十四年秋,在其疏证《广雅》之后。所以,阮元说王念孙疏证《广雅》,是因段玉裁注《说文》在先,这个说法是不能成立的。

那么,王念孙弃《说文》而疏证《广雅》,究竟为了什么?我们先读一封陈鳣给吴骞的信:

二月二十六日,鲜民陈鳣谨奉书兔床先生左右:春伯兄北上,获手书幷新刻各种,不啻百朋之锡,谢谢。南兄以目疾初痊,暂停一试,闭户经年,取状头如拾芥耳。《国山碑考》此间无不以先睹为快,今已分赠与映山、渊如、宜泉三君。尚留一部,将幷各种寄小松,而案头仍阙如也。目耕来时,再寄一本是望。去夏秋帆制府欲觅此书,因将初印本付渊如寄去,故书中有引及者,亦足徵大著之纸贵长安矣。客腊晤小松,欲乞《国山碑》搨本,未知尚有存否?又渊如藏本阙年月一行,幸幷寄之。

拙著《说文解字正义》草稿将完,挂漏尚多,当以毕生为断耳。《六艺论》中舛误,伏承指示,归时当图改刻耳。伊仲尚未得晤,小山闻有豫章之行,但兰泉少寇即欲来京。覃谿詹事瓜代已近,不知谁为东道主耶?桂未谷《缪篆分韵》近已开雕都下,属鳣校定,幷代为摹篆,弄斧班门,殊堪笑到,五、六月间可告成矣。前蒙先生许为家君作传,不胜感激。今冬坚拟南旋,力图窀窆,但去住由人,未知得遂所愿否?别绪万端,倚豪不尽怏怅。鳣白。

这封信是陈鳣在京中时给吴骞的信,信中谈到“拙著《说文解字正义》草稿将完”。这信未明记撰写之年,但根据信中谈到“桂未谷《缪篆分韵》近已开雕都下,属鳣校定,并代为摹篆”。按桂馥《缪篆分韵》于乾隆五十四年七月刻成,陈鳣并为它撰序;另王昶乾隆五十三年三月授江西布政使,五十四年二月擢刑部侍郎,与札中“兰泉少寇即欲来京”之语正合。可知这信应撰于五十四年二月。据这信所述,乾隆五十四年春,陈鳣《说文正义》草稿已将完。陈鳣与王念孙交好,陈氏《广雅疏证跋》说:

忆初入京师,与给谏王怀祖先生交最深。时先生方著《广雅证》,而鳣亦譔《说文正义》,每相见,必剖析字形,卟求声义,娓娓忘倦。或数日不见,必手札往来且千百言。

陈鳣乾隆五十二年九月首度入京,其时《说文正义》应已创稿数年,故至五十四年春,全书草稿将成。而王念孙疏证《广雅》始于五十三年八月,他之所以不注《说文》,应该是陈鳣已为之在先,且初稿已过半。

但王念孙并非别人著书在前,他就回避。事实上,乾隆末注《广雅》的学者,在王念孙之前有卢文弨,和王念孙约略同时则有钱大昭和江德量。王念孙认为这些人所治《广雅》,并不足畏,所以他仍按照自己原订计划,开始疏证《广雅》。相较之下,王念孙不注《说文》,正说明他对陈鳣《说文》学造诣的肯定。

陈鳣给吴骞的信上说,《说文正义》“当以毕生为断”,他确实如此。他在《埤仓拾存自叙》中说:“鳣著《说文解字正义》,思尽读《仓》、《雅》字书,每于古训遗文,单词词组,零行依附,获则取之,以资左证。……鳣于是编而外,更采集《声类》、《通俗文》等书。”为了写好《正义》,他广涉汉魏南北朝小学著述,不断为《正义》搜集和补充资料。他所著《说文声系》、《尔雅集解》、《埤仓拾存》、《声类拾存》,以及《小学拾存》等音韵、训诂辑佚之作,莫不是为了积累训诂材料,以与《说文》相参证。乾隆五十四年《正义》初稿成后,陈鳣不断加以增订。五十七年二月,王鸣盛为《正义》作序,认为陈鳣“兼明文字训诂而得其会归”,《正义》发明许慎说解,“既博且精,似更胜于张守节之《史记正义》”。王氏对陈鳣许郑之学颇为推崇,引为同志。

嘉庆六年二月,陈鳣再度入京赴礼部试,他与朝鲜学者朴齐家、柳得恭等结识,正在此时。根据柳得恭《燕台再游录》记载,陈鳣曾向柳氏介绍王念孙、段玉裁两人音声训诂之学,当时段氏著作流布者仅《六书音韵表》一书,《说文注》则尚在属稿中,而邵晋涵嘉庆元年已去世。所以,纪晓岚评价当时治《说文》、《尔雅》之学,以陈鳣为最精深,这是符合实际的。

陈鳣与段玉裁亦有深交。乾隆五十四年秋,段氏入京,当时陈鳣正在京师,因王念孙介绍,两人订交,此后一直维持着交谊。嘉庆十年,陈鳣刻文集《简庄缀文》,十二年四月,段玉裁为他作序,段氏序中谈到:“仲鱼所为《孝经集郑注》、《论语古训》、《六艺论拾遗》、《郑君年谱》及《对策》诸编,余既一一雒诵,叹其精覈。今复出此《缀文》,命余叙之。”段氏序中绝口不提陈鳣《说文》之学,这是非常可疑的。我相信,段玉裁是见过陈鳣《说文正义》的,《段注》“菑”字下就曾引用陈鳣之说。根据我的研究,《段注》对友人、后进之说信而可据者,常直接掩为己说。钱大昕弟子钮树玉著《说文考异》,曾以书稿就正于段氏,《段注》有些地方取用其说,但未明言出于钮氏所考,所以《段注》刊行后,钮氏特著《段氏说文注订》八卷,书中二十几处指出,段氏所校改“盖本余说”、“全本余说”。我推测《段注》中应有不少地方袭用陈鳣之说。《段注》嘉庆十九年全书刻成,二十年九月段玉裁以八十一岁高龄逝世。值得玩味的是,《段注》刊行后,陈鳣竟在自己生命最后两年,重理《说文正义》旧稿。他晚年积极刊改《说文正义》的情状,张廷济《清仪阁笔记》曾记:

陈仲鱼同年一生勤学,其用功尤在许南阁一书。朱履伯云:“乙亥、丙子两年,寓居硖石,日取旧时所著《说文正义》尽情改勘,日课数字。遇客至少辍,夜必煹灯以补,虽嗽作不止。至十一卷稿脱,病剧,不能举笔。”今此书尚未断手,可痛可痛。

乙亥、丙子是嘉庆二十、二十一年。这两年间,陈鳣复取《正义》旧稿,尽情改勘,除了践行他“以毕生为断”的初衷外,可以断言的,应该是他对《段注》不尽满意。可惜二十二年二月,陈鳣因病辞世,此书最终未能手自写定,实为憾事。这部书稿在他身后下落如何?《海昌艺文志》引吴振棫《杭郡诗续辑》之说:

谿斋尝欲为《说文解字》作疏,未竟。命其子鳣仲鱼续为之,稿本已得十九。仲鱼没,其子愚瞢,斥卖藏书,即折所录稿裹书以畀售者,此书遂飘散不可复问。

陈鳣身后,藏书被其子斥卖一空,他半生心力所注的《说文正义》手稿,竟毁于其子之手,仅如虎豹一鞟,徒留其名于天壤间,我们无从与段玉裁《说文注》比勘短长。

 

陈鳣勤于著述,著书满家,但生前付刻的,只有《论语古训》十卷、《对策》六卷、《简庄缀文》六卷,以及《孝经郑注》、《六艺论》辑本五种而已。陈鳣去世后,他晚年另一部重要著作《续唐书》七十卷,道光四年,由时任两广总督的阮元,取其稿在广东付刻,他晚年结撰的一番苦心,不致像《说文正义》一样泯没无传。《经籍跋文》一书,也因管庭芬获其稿本,才得以流传。钱泰吉《曝书杂记》曾记:

余来海昌,简庄已下世,所藏尽散,不知流传何所矣。戊子春,管庭芬芷湘得简庄手写《经籍跋文》一卷于西吴书舫。……余钞一通藏之,今蒋生沐刻入《别下斋丛书》。

其他书稿则飘散各处,或传或不传。《海宁州志稿·艺文志》共著录陈鳣著作十八种,其中《两汉金石记》一种,其实是翁方纲之书,管庭芬《海昌备志·艺文志》误记,《海宁州志稿》又承袭其误。其实陈鳣著作远不止这十七种,我编《陈鳣年谱》增订本,考得他著作有刊本、影印本传世的,共有十四种;未刊行,但有名目可考,或有稿、钞本流传的,则多达五十五种。已出版的十四种为:

一、《论语古训》十卷(有士乡堂原刊本、光绪九年浙江书局重刊本)

二、《孝经郑注》一卷(有裕德堂原刊本、别下斋《涉闻梓旧》本、商务印书馆《丛书集成简编》排印本)

三、《六艺论》一卷(有裕德堂原刊本、别下斋《涉闻梓旧》本、商务印书馆《丛书集成简编》排印本)

四、《礼记参订》十六卷(稿本现藏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。1974年,台北文海出版社据台湾央图所藏钞本影印)

五、《简庄疏记》十七卷(有《适园丛书》本,稿本现藏北京国家图书馆)

六、《经籍跋文》(有《别下斋丛书》本、光绪间叶氏龙眠山房刊本、晋石校刊本、《式训堂丛书》本、《校经山房丛书》本、商务印书馆《丛书集成初编》排印本)

七、《恒言广证》六卷(有1958年商务印书馆排印本,稿本现藏上海图书馆,近有影印本,收入《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》)

八、《续唐书》七十卷(有道光四年粤东刊本、光绪间《广雅丛书》本、商务印书馆《丛书集成简编》排印本)

九、《郑君纪年》一卷(此书附刻于袁钧《郑氏佚书》之末,《清史稿·艺文志》误为袁钧著)

十、《对策》六卷(有士乡堂原刊本、《式训堂丛书》本、《校经山房丛书》本、商务印书馆《丛书集成简编》排印本)

十一、《简庄缀文》六卷(有嘉庆十年士乡堂原刊本;光绪十四年羊复礼重刻于粤东,改名《简庄文钞》;另有1926年杭州抱经堂刊本)

十二、《简庄文钞续编》二卷(羊复礼辑本,与《文钞》、《河庄诗钞》合刊于粤东)

十三、《河庄诗钞》一卷(羊复礼辑本,仅诗二十五首)

十四、《新坂土风》一卷(光绪十八年羊复礼刊本)

这些著作有几种已收入《续修四库全书》,极易检得,此不一一细表。以下,我想着重谈谈现存的陈鳣未刊稿、钞本。大家知道,清代音声训诂之学名家辈出。陈鳣正是个中翘楚,除《说文正义》外,他还著有《说文声系》十五卷,后来倂为《声系》三卷,稿本现藏北京国家图书馆。《声系》稿本卷首,附有陈鳣手写的《简庄经籍目》,我把它录出来,我们可藉以了解他盛年时经部著述情况:

《简庄经籍目》

一、《周易存义》十卷

二、《尚书郑学》十卷

三、《三家诗拾存》六卷

四、《诗人考》三卷

五、《三礼目录笺》三卷

六、《春秋家法》二十卷

七、《论语古训》十卷

八、《孝经郑注譔集》一卷

九、《孟子辑诂》七卷

十、《尔雅集注》三卷

十一、《六艺论譔集》一卷

十二、《五经异义摭遗》五卷

十三、《石经说》六卷

十四、《说文解字正义》三十卷

十五、《声系》十五卷

《声系》大约成书于嘉庆初,《简庄经籍目》反映的应该是陈鳣中年的著述情况。他乾隆五十年编有《郑君纪年》一卷,钱大昕曾为它作序,题《郑康成年谱序》,此书《简庄经籍目中未见著录,说明此目所录只限于经部。此目著录了十五种经部著作,其中刊行的只有《论语古训》、《孝经郑注譔集》、《六艺论譔集》三种。有稿钞本传世的,除《声系》稿本藏在北京国图外,《尔雅集注》三卷,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有朱元吕钞本,题《尔雅旧注》。这书谢启昆《小学考》卷三著录作《尔雅集解》三卷,书名虽异,但应该是同为一书。它的内容是搜辑汉魏李巡、孙炎等五家《尔雅》旧注,属辑佚之作。《简庄经籍目》所列,已刊行者三种,有稿钞本流传者二种,其他十种全部亡佚。我常感慨:学者孜孜矻矻,穷年著述,但往往身后随即荡为云烟,诚可浩叹。阮元曾说:“著述之家,不有贤子弟,则要有贤弟子。”可惜陈鳣既无贤子弟,又乏贤弟子。晚年身边没有可托付书稿的学生,两子又不能读父书,所以他过世不几年,向山阁藏书就被斥卖殆尽,书稿也随之飘散。

除前面提到的《尔雅旧注》、《声系》两书外,陈鳣还有些未刻的稿钞本散藏各地,我简单作一介绍:

一、《集孟子刘注》一卷,现有钞本藏上海图书馆。

二、《四书疏记》四卷,稿本藏浙江图书馆。

三、《埤仓拾存》二卷,稿本藏北京国家图书馆。

四、《声类拾存》二卷,同上。

五、《通俗文拾存》一卷,同上。

六、《古小学书钩沈》十一卷,同上。

加上《声系》、《尔雅旧注》,共有八种稿钞本尚可踪迹。《古小学书钩沈》共辑录《字书》、魏张揖《字诂》、樊恭《广仓》,晋吕静《韵集》、王羲之《小学篇》、葛洪《字苑》、周成《难字》、李彤《字指》、阮孝绪《字略》、杨承庆《字统》,梁何承天《纂文》等十一种魏晋南朝小学著作的佚文。这书之末有本地藏书家徐光济的跋:“字书十一种,吾邑陈仲鱼徵君手笔辑录,别无传本,光绪廿五年秋得于卜氏后人,阅是书者,幸勿忽之。”这十一种中,《字诂》、《广仓》、《字书》、《韵集》四种辑本,谢启昆《小学考》卷八、卷九、卷十五、卷二十九著录,各有陈鳣的叙。其中《字书拾存·自叙》之末说:“录此以附《小学拾存》之末”,可知此书原名《小学拾存》。“古小学书钩沈”之名想是后来收藏者所题,徐光济《跋》仅泛称“字书十一种”,知原稿并未有题名。此书从游潘姸艳君已有硏究专文,不久可以刊布。

另外,我想谈谈几种并非陈鳣所撰,误归在陈鳣名下的著作。

首先是《海昌备志·艺文志》、《海宁州志稿·艺文志》著录的《两汉金石记》,这其实是翁方纲之书,拙作《陈鳣事迹辨正》已有考证。

其次,缪荃孙所刻《烟画东堂小品》第二册有《简庄随笔》一卷,其实是陈鳣摘录的钱谦益题跋,缪荃孙误为陈鳣所作而刻之。

第三,邓邦述《群碧楼善本书目》卷五著录陈鳣《三家诗拾遗》十卷,四册。此书现藏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,我亲自翻阅过,它实际上是陈鳣手钞范家相的著作,邓氏误为陈鳣之书。

第四,2006年文物出版社影印出版的《中国近代名贤书札》,其中收有《陈鳣诗稿册》一种。我最近刚撰成《钱大昕陈鳣诗稿二种辨伪》一文,将刊于中央研究院文哲所《中国文哲研究集刊》,文中详细考证这诗稿应该是道光、咸丰间人之作,后人伪造,假托为陈鳣之诗。

这几种误题为陈鳣之书,现在都还流传着,很容易检索到,希望尔后研究者撰写陈鳣传记资料时,能将它剔除,避免误收。最后,我想谈谈陈鳣遗文佚诗的辑佚工作。

陈鳣文集《简庄缀文》六卷,刻于嘉庆十年,传本无多。光绪中,陈鳣外从曾孙羊复礼于粤东重刻之,改名《简庄文钞》。羊氏并搜访陈鳣晚年所撰及未编入集者各文,录为《文钞续编》二卷。陈鳣的诗,生前并未付刻,早年所撰《新坂土风》绝句一百首,羊复礼曾访得遗稿,光绪十八年刻于桂林。《海昌艺文志》卷十四著录陈鳣另有《简庄诗集》十卷,云“写本”,似乎管庭芬编《艺文志》时尚有写本流传。但羊复礼重刻文集时,已称《诗集》十卷“泯没不复睹”。羊氏搜访遗佚,仅得遗诗二十五首,录为《河庄诗钞》一卷,与《文钞》、《文钞续编》合刻。但陈鳣诗文,羊复礼辑本遗漏失采者尚多,如前述《小学考》所载《字诂拾存》、《广仓拾存》、《字书拾存》、《韵集拾存》四篇自序,羊氏即未收入。我辑陈鳣遗文,始于1985年前后。1988年发表《陈鳣简庄遗文辑存》,共辑得集外遗文二十四篇。其后陆续搜访,2002年发表《续辑》,另辑得遗文三十五篇。2006年以后,我开始与大陆学术界有较多往来,每次开会、访学之馀,到各地图书馆、博物馆查检,其遗文佚诗尚多我前此所未见者。

北京国家图书馆藏有徐志摩伯父徐光济所辑《河庄诗文钞》一册,辑录陈鳣遗文十六篇、佚诗八首。后来我又在上海图书馆发现费寅录有《简庄文钞辑补》一册,共辑陈鳣遗文十七篇。徐、费两位前辈都是海宁本地人,前者是知名藏书家,尤留意乡邦文献,前面提到的北京国图所藏《古小学书钩沈》,即为徐氏所藏,他编有《汲修斋丛书》。费氏精研版本目录之学,曾任浙江图书馆编辑,馆于嘉业堂,参与《海宁州志稿·艺文志》增订工作,《海宁藏书家印鉴》费寅条说:“二十世纪以后吾邑版本学家,除张宗祥、陈乃乾、赵万里外,以费寅为最精。”徐、费二氏所辑,皆意在增补羊复礼辑本之缺,与我同心,先我而为之。两位前辈所见的海宁乡邦文献应当十分丰富,他们所辑才各十几篇,可见辑佚之事殊非易易。他们所辑,与我《辑存》、《续辑》所录有若干重复,剔去重复,徐氏辑本我未见之文有八篇,费氏所辑则有六篇。我将此十四篇,与我近年续得陈鳣遗文二十馀篇,佚诗三十二首,合为《陈鳣简庄诗文钞拾补》一文。辑佚是长期积累性工作,天下书无穷,个人眼目难周,相信我遗漏失采的尚复不少,希望本地学者能续为增补。不止是陈鳣,其他海宁学者,特别是没有诗文集传世的,如周春、许槤、唐仁寿、蒋光煦、管庭芬等人的题跋书札,都盼有人能为之收拾残馀,辑录成篇,为昔贤“续命”。

 

最后,我想对陈鳣的学术业绩作一简单小结。

其一,陈鳣应该是乾嘉时最早全力从事《说文》硏究的学者,可谓开风气之先。从纪晓岚的评语,及王念孙避而改疏证《广雅》一事,可以说明他这方面的造诣,在当时确为用力最精深者,可惜身后遗稿散佚,未能与《段注》比较短长。

其二,清代学者中,陈鳣是最早全面搜辑郑玄佚书的先行者。我们知道,乾嘉江南学术特色是“家家许郑”,陈鳣正处身这个学术潮流的前沿。在他之前,惠栋曾辑《周易》、《尚书》、《论语》郑注。但陈鳣所辑远比惠栋更为全面,他校录《周易郑注后定》三卷、纂《尚书郑学》十卷、《三礼目录笺》三卷、校录《论语郑注后定》二卷、辑《孝经郑注》一卷、《箴左传膏肓摭遗》、《发公羊墨守摭遗》、《起谷梁废疾摭遗》各一卷,及《驳五经异义后定》一卷、《六艺论》一卷,还编了《郑君纪年》一卷。在他之后,不少清代学者,如袁钧、孔广林等纷纷投入郑玄佚著的辑录工作。俗语说:“学如积薪,后来者上。”尽管后来辑本考订更为精密,搜罗更加完备,但先河后海,陈鳣无愧为清代最全面辑录郑玄佚著的先驱学者。

其三,陈鳣是清代徧辑群经古注的前沿学者。在他之前,徧辑群经佚注最著名的,是惠栋弟子余萧客《古经解钩沈》三十卷,当时学者齐召南、王鸣盛为其书作序,极称其网罗散佚,存古之功为不可及;《四库全书总目》也给予极高的评价。其实余氏所辑,仅具椎轮,遗漏讹误甚多。相较之下,陈鳣所辑更为细致,除郑玄佚注外,他的搜辑范围徧及《周易》、《尚书》、三家《诗》、三《礼》、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尔雅》。群经之外,又辑《小学拾存》、《埤仓拾存》、《声类拾存》、《通俗文拾存》等六朝以前小学佚书,共十四种。尽管他大部分的辑佚著作都已亡佚,但从北京国家图书馆、复旦大学图书馆现存几种辑佚著作来看,其质量明显超过余萧客。可惜,陈鳣的辑佚成就长期被忽略,孙启治、陈建华两君所编《古佚书辑本目录》,所载陈鳣辑本仅寥寥数种,这有待来学尔后为之表彰。

其四,现在一般习知的陈鳣,似以藏书家知名于世,近年暨南大学有硏究生对其藏书进行硏究。陈鳣并无藏目流传,其藏书身后随即散出,蒋光煦《东湖丛记》卷四《马二槎藏书》条说“向山阁藏书大半归马二槎上舍瀛”,一部分藏书则为朱绪曾开有益斋所有,咸丰三年,太平军攻陷南京,书多焚去。现尚有若干陈鳣旧藏,分散在各地图书馆,很容易检索得之。但作为学人而论,我们毋宁更珍视他的校勘。陈鳣平生校书无数,可惜很少学者从事这方面的辑录工作,仅赵万里先生曾就北海图书馆所藏,录为《陈仲鱼唐才子传简端记》。对于陈鳣的校勘硏究,现尚付阙如,此尤有待尔后硏究者为他阐幽表微。

(本文由陈鸿森先生提供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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